家/(巴金)
36

    瑞珏生产的日子近了。这件事情引起了陈姨太、四太太、五太太、和几个女佣的焦虑,
起初她们还背着人暗暗地议论。后来有一天陈姨太就带着严肃的表情对克明几弟兄正式讲起
“血光之灾”来:长辈的灵柩停在家里,家里有人生产,那么产妇的血光就会冲犯到死者身
上,死者的身上会冒出很多的血。唯一的免灾方法就是把产妇迁出公馆去。迁出公馆还不
行,产妇的血光还可以回到公馆来,所以应该迁到城外。出了城还不行,城门也关不住产妇
的血光,必须使产妇过桥。而且这样办也不见得就安全,同时还应该在家里用砖筑一个假坟
来保护棺木,这样才可以避免“血光之灾”。
    五太太沈氏第一个赞成这个办法,四太太王氏和克定在旁边附和。克安起初似乎不以为
然,但是听了王氏几句解释的话也就完全同意了。克明和大太太周氏也终于同意了。长一辈
的人中间只有三太太张氏一句话也不说。总之大家决定照着陈姨太的意见去做。他们要觉新
马上照办,他们说祖父的利益超过一切。
    这些话对觉新虽然是一个晴天霹雳,但是他和平地接受了。他没有说一句反抗的话。他
一生就没有对谁说过一句反抗的话。无论他受到怎样不公道的待遇,他宁可哭在心里,气在
心里,苦在心里,在人前他绝不反抗。他忍受一切。他甚至不去考虑这样的忍受是否会损害
别人的幸福。
    觉新回到房里,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瑞珏,瑞珏也不说一句抱怨的话。她只是哭。她的哭
声就是她的反抗的表示。但是这也没有用,因为她没有力量保护自己,觉新也没有力量保护
她。她只好让人摆布。
    “你晓得我决不相信,然而我又有什么办法?他们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啊!”觉新绝望地摊开手悲声说。
    “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的命不好,”瑞珏抽泣地说。“我妈又不在省城。你怎么担得
起不孝的恶名?便是你肯担承,我也决不让你担承。”
    “珏,原谅我,我太懦弱,连自己的妻子也不能够保护。我们相处了这几年……我的苦
衷你该可以谅解。”
    “你不要……这样说,”瑞珏用手帕揩着眼泪说,“我明白……你的……苦衷。你已
经……苦够了。你待我……那样好,……我只有感激。”
    “感激?你不是在骂我?你为我不晓得受了多少气!你现在怀胎快足月了,身体又不太
好。我倒把你送到城外冷静的地方去,什么都不方便,让你一个人住在那儿。这是我对不起
你。你说,别人家的媳妇会受到这种待遇吗?你还要说感激!”觉新说到这里就捧着头哭起
来。
    瑞珏却止了泪,静悄悄地立起来,不说一句话,就走了出去。过了片刻她牵着海臣走回
来,何嫂跟在她的后面。
    觉新还在房里揩眼泪。瑞珏把海臣送到他的面前,要海臣叫他“爹爹”,要海臣把他的
手拉下来,叫他抱着海臣玩。
    觉新抱起海臣来,爱怜地看了几眼,又在海臣的脸颊上吻了几下,然后把海臣放下去,
交给瑞珏。他又用苦涩的声音说:“我已经是没有希望的了。你还是好好地教养海儿罢,希
望他将来不要做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他说完就往外面走,一只手还在揉眼睛。
    “你到哪儿去?”瑞珏关心地问道。
    “我到城外去找房子。”他回过头去看她,泪水又迷糊了他的眼睛,他努力说出了这句
话,就往外面走了。
    这天觉新回来得很迟。找房子并不是容易的事,不过他第二天就办妥了。这是一个小小
的院子,一排三间房屋,矮小的纸窗户,没有地板的土地,阳光很少的房间,潮湿颇重的墙
壁。他再也找不到更适当的房子了。这里倒符合“要出城”,“要过桥”的两个主要条件。
    房子租定了。在瑞珏迁去以前,陈姨太还亲自带了钱嫂去看过一次。王氏和沈氏也同去
看了的。大家对房子没有意见了。觉新便开始筹备妻子的迁出。瑞珏本来要自己收拾行李,
但是觉新阻止了她。觉新坚持说他会给她料理一切,不使她操一点心。他叫她坐在椅子上不
要动,只是看他做种种事情。她不忍拂他的意,终于答应了。他找出每一件他以为她用得着
的东西,又拿了它走到她的面前问道:“把这个也带去,好吗?”她笑着点了点头,他便把
它拿去放在提箱或者网篮里面。差不多对每一次他同样的问话,她都带笑地点头同意,或者
亲切地接连说着:“好!”即使那件东西是她用不着的,她也不肯说不要的话。后来他看见
行李快收拾好了,便含笑地对她说:“你看,我做得这样好。我简直把你的心猜透了。我完
全懂得你的心。”她也带笑答道:“你真把我的心猜透了。我要用什么东西,你完全晓得。
你很会收拾。下回我要出远门,仍旧要请你给我收拾行李。”最后的一句话是信口说出来的。
    “下回?下回你到哪儿去,我当然跟你一路去,我决不让你一个人走!”他带笑地说。
    “我想到我妈那儿去,不过要去我们一路去,我下回决不离开你,”她含笑地回答。
    觉新的脸色突然一变,他连忙低下头去。但是接着他又抬起头,勉强笑道:“是,我们
一路去。”
    他们两个人都在互相欺骗,都不肯把自己的真心显露。他们在心里明明想哭,在表面上
却竭力做出笑容,但是笑容依旧掩饰不住他们的悲痛。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她的心,
她也知道他的心。然而他们故意把自己的心隐藏起来,隐藏在笑容里,隐藏在愉快的谈话
里。他们宁愿自己同时在脸上笑,在心里哭,却不愿意在这时候看见所爱的人流一滴眼泪。
    淑华同淑英来了,她们只看见他们两个人的外表上的一切。接着觉民和觉慧进来了,也
只看见这两个人的外表上的一切。
    然而觉民和觉慧是不能够沉默的。觉慧第一个发问道:
    “大哥,你当真要把嫂嫂送出去?”他虽然听见人说过这件事情,但是他还不相信,他
以为这不过是说着玩的。可是刚才他从外面回来,在二门口碰到了袁成。这个中年仆人亲切
地唤了一声:“三少爷。”他站住跟袁成讲了两句话。
    “三少爷,你看少奶奶搬到城外头去好不好?”袁成的瘦脸本来有点黑,现在显得更黑
了。他的眉毛也皱了起来。觉慧吃惊地看了袁成一眼,答道:“我不赞成。我看不见得当真
搬出去。”
    “三少爷,你还不晓得。大少爷已经吩咐下来了,要我跟张嫂两个去服侍少奶奶。三少
爷,依我们看,少奶奶这样搬出去不大好。不是喊泥水匠来修假坟吗?就说要搬也要找个好
地方。偏偏有钱人家规矩这样多。大少爷为什么不争一下?我们底下人不懂事,依我们看,
总是人要紧啊。三少爷,你可不可以去劝劝大少爷,劝劝太太?”袁成包了一眼眶的泪水,
他激动地往下说:“少奶奶要紧啊。公馆里头哪一个不望少奶奶好!万一少奶奶有……”他
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了。
    “好,我去说,我马上就去找大少爷。你放心,少奶奶不会出事,”觉慧感动地、兴奋
地而且用坚决的声音答道。
    “三少爷,谢谢你。不过请你千万不要提到袁成的名字,”
    袁成低声说,他转过身走向门房去了。
    觉慧立刻到觉新的房里去。房里的情形完全证实了袁成的话。
    觉新皱着眉头看了觉慧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疯了?”觉慧惊讶地说,“你难道相信那些鬼话?”
    “我相信那些鬼话?”觉新烦躁地说,“我不相信又有什么用处?他们都是那样主
张!”他绝望地扭自己的手。
    “我说你应该反抗,”觉慧愤怒地说。他并不看觉新,却望着窗外的景物。
    “大哥,三弟的话很对,”觉民接着说,“我劝你不要就把嫂嫂搬出去,你先去向他们
详细解说一番,他们会明白的。他们也是懂道理的人。”
    “道理?”觉新依旧用烦躁的声音说,“连三爸读了多年的书,还到日本学过法律,都
只好点头,我的解说还会有用吗?我担不起那个不孝的罪名,我只好听大家的话。不过苦了
你嫂嫂。……”
    “我有什么苦呢?搬到外头去倒清静得多。……况且有人照料,又有人陪伴。我想一定
很舒服,”瑞珏装出笑容插嘴解释道。
    “大哥,你又屈服!我不晓得你为什么总是屈服?你应该记得你已经付过了多大的代
价!你要记住这是嫂嫂啊!嫂嫂要紧啊!公馆里头哪个不望嫂嫂好!”觉慧想起了袁成的
话,气愤不堪地说。“譬如二哥,他几乎因为你的屈服就做了牺牲品,断送他自己,同时还
断送另一个人。还是亏得他自己起来反抗,才有今天的胜利。”
    觉民听见说到他的事情,不觉现出了得意的微笑,他觉得果然如觉慧所说,是他自己把
幸福争回来的。
    “三弟,你不要讲了,这不是你大哥的意思,这是我的意思,”瑞珏连忙替觉新解释道。
    “不,嫂嫂,这不是你的意思,也不是大哥的意思,这是他们的意思,”觉慧挣红脸大
声说。他马上向着觉新恳切地劝道:“大哥,你要奋斗啊!”
    “奋斗,胜利,”觉新忍住心痛,嘲笑自己似地说。“不错,你们胜利了。你们反抗一
切,你们轻视一切,你们胜利了。就因为你们胜利了,我才失败了。他们把他们对你们的怨
恨全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你们得罪了他们,他们只向我一个人报仇。他们恨我,挖苦我,
背地骂我,又喊我做‘承重老爷’。……你们可以说反抗,可以脱离家庭,可以跑到外面
去。……我呢,你想我能够做什么?我能够一个人逃走吗?……许多事情你们都不晓得。为
二弟的亲事,我不知道受了多少气!还有三弟,你在外面办刊物,跟那般新朋友往来,我为
你也受过好多气!我都忍在心头。我的苦只有我一个人晓得。你们都可以向我说什么反抗,
说什么奋斗。我又向哪个去说这些漂亮话?”觉新说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他忍了这许久的
眼泪终于淌出来了。他不愿意别人看见他哭,更不愿意引起别人哭。……他觉得有什么东西
沉重地压住他的身子,他不能够支持了。他连忙走到床前,倒下去。
    到了这时,瑞珏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了。她收拾起假的笑容,伏在桌上低声哭起来。
淑英和淑华便用带哭的声音劝她。觉民的眼睛也被泪水打湿了。他后悔不该只替自己打算,
完全不注意哥哥的痛苦。他觉得他对待哥哥太苛刻了,他不应该那样对待哥哥。他想找些话
安慰觉新。
    然而觉慧的心情就不同了。觉慧没有流一滴眼泪。他在旁边观察觉新的举动。觉新的那
些话自然使他痛苦。然而他觉得他不能够对觉新表示同情:在他的心里憎恨太多了,比爱还
多。一片湖水现在他的眼里,一具棺材横在他的面前,还有……现在……将来。这些都是他
所不能够忘记的。他每想起这些,他的心就被憎恨绞痛。他本来跟他的两个哥哥一样,也会
从他们的慈爱的母亲那里接受了爱的感情。母亲在一小部分人中间留下爱的纪念死去以后,
他也曾做过母亲教他们做的事:爱人,帮助人,尊敬长辈,厚待下人,他全做过。可是如今
所谓长辈的人在他的眼前现出来是怎样的一副嘴脸,
    同时他看见在这个家里摧残爱的黑暗势力又如何地在生长。他还亲眼看见一些可爱的年
轻的生命怎样地做了不必要的牺牲品。这些生命对于他是太亲爱了,他不能够失掉她们,然
而她们终于跟他永别了。他也不能挽救她们。不但不能挽救她们,他还被逼着来看另一些可
爱的年轻的生命走上灭亡的路。同情,他现在不能够给人以同情了,不管这个人就是他的哥
哥。他一句话也不说,就拔步走了。他到了外房,正遇见何嫂牵着海臣的手走进房来。海臣
笑嘻嘻地叫了一声“三爸”,他答应着,心里非常难过。
    回到自己的房里,觉慧突然感到了以前所不曾有过的孤寂,他的眼睛渐渐地湿了。他看
人间好像是一个演悲剧的场所,那么多的眼泪,那么多的痛苦!许多的人生下来只是为着造
就自己的灭亡,或者造就别人的灭亡。除了这个,他们就不能够做任何事情。在痛苦中挣
扎,结果仍然不免灭亡,而且甚至于连累了别人:他的大哥的命运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的眼
前。而且他知道这不仅是他的大哥一个人的命运,许多许多的人都走着这同样的路。“人间
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苦恼?”他这样想着,种种不如意的事情都集在他的心头来了。
    “为什么连袁成都懂得,大哥却不懂呢?”他怀疑地问自己。
    “无论如何,我不跟他们一样,我要走我自己的路,甚至于踏着他们的尸首,我也要向
前走去。”他被痛苦包围着,几乎找不到一条出路、后来才拿了这样的话来鼓舞自己。于是
他动身到利群阅报处,会他的那些新朋友去了。
    觉新也暂时止住了悲哀,陪着瑞珏到城外的新居去了。同去的有周氏和淑英、淑华两姊
妹。觉新还带了一个女佣和一个仆人,就是张嫂和袁成,去服侍瑞珏。后来觉民和琴也去了。
    瑞珏并不喜欢她的新居。她嫁到高家以后,就没有跟觉新分离过。现在她不得不一个人
在外面居住,他们这次分居,时间至少是在一个月以上。这是第一次,却有这样长的期限,
她又搬在这样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这样想着,她纵然要拿一些愉快的思想安慰自己,事实
上也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在人前她应该忍住自己的悲哀。虽然在别人忙着安置家具的时候,
她闲着也曾背人弹了泪,但是到了别人闲着来跟她谈话时,她又是有说有笑的了。这倒也使
那些关怀她的人略微放了心。
    很快地就到了分别的时候,大家都要告辞进城去了。
    “为什么一说走,就全走呢?琴妹和三妹晏一点走不好吗?”瑞珏不胜依恋地挽留道。
    “晏了,城门就要关了。这儿离城门又远,我明天再来看你罢,”琴笑着回答。
    “城门,”瑞珏接连地说了两次,好像不明白似的,而实际上她很清楚地知道如今在她
跟他中间不仅隔着远的道路,而且还隔着几道城门。城门把她跟他隔断了,从今天傍晚到明
天破晓之间,纵然她死在这里,他也不会知道,而且也不能够来看她。她的眼泪经不住她一
急,就流出来了。“这儿冷清清的,怪可怕。”她不自觉地顺口说出了这样的话。
    “嫂嫂,不要紧,我明天搬来陪你住,”淑华安慰她道。
    “我去跟妈商量,我也来陪你,”淑英感动地接口说。
    “珏,你忍耐一点,过两天你就会住惯了。这儿还有两个底下人,都是很可靠的。你用
不着害怕。明天二妹她们当真搬过来陪你。我每天只要能抽空就会来看你。你好好地忍耐一
下,一个多月很快地就过去了。”觉新勉强装出笑容安慰她道。其实他只想抱着她痛哭。
    周氏也吩咐了几句话。众人接着说了几句便走了。瑞珏把他们送别门口,倚在门前看他
们一个一个地上了轿。
    觉新已经上轿了,忽然又走出来,回去问瑞珏,还要不要带什么东西。瑞珏不要什么,
她说,需要的东西已经完全带来了。她还说:“你明天给我把海儿带来吧,我很想他。”又
说:“你要当心照料海儿。”又说:“我妈那儿你千万不要去信,她得到这个消息会担心
的。”
    “我前两天就已经写信去了。我瞒着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让我写,”觉新柔声解释
道。
    “其实你不该去信。我妈要是晓得我现在……”她只说了半句,就连忙咽住了。她害怕
她的话会伤害他。
    “然而无论如何应该告诉她,要是她赶到省城来看你,也多一个人照料,”觉新低声分
辩道。他不敢去想她咽住的那半句话。
    两个人对望着,好像没有话说了,其实心里正有着千言万语。
    “我走了,你也可以休息一会儿,”觉新带笑说,他站了几分钟,也只得走了。他上轿
前还屡屡回头看她。
    “你明天要早些来,”瑞珏说着,还倚在门口望他、一面不住地向他招手。等到他的轿
子转了弯不见了时,她才捧着她的大肚皮一步一步地走进房去。
    她想从网篮里取出几件东西。但是她觉得四肢没有力气,精神也有点恍惚,她几乎站不
住了,便勉强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来。她忽然觉得胎儿在肚里动,又仿佛听见胎儿的声
音。她这时真是悲愤交集,她气恼地接连用她的无力的手打肚皮,一面说:“你把我害
了!”她低声哭着,一直到张嫂听见声音,跑来劝她的时候。
    第二天觉新果然来得很早,而且带了海臣同来。淑华如约搬来了。淑英也来了,不过她
没有得到父亲的许可,不能够搬到城外来住。后来琴也来了。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又有了短时
间的欢乐,有了笑声,还有别的。
    然而在欢笑中光阴过得比平常更快,分别的时刻终于又到了。临行时海臣忽然哭起来不
肯回去,说是要跟着妈妈留在这儿。这自然是不可能的。瑞珏说了许多话安慰他,骗他,才
使他转啼为笑,答应好好地跟着爹爹回家。
    瑞珏依然把觉新送到门口。“你明天还是早点来吧,”她说着,眼睛里闪起了泪光。
    “明天我恐怕不能来。他们喊了泥水匠来给爷爷修假坟,要我监工,”他忧郁地说。但
是他忽然注意到了她的眼角的泪珠,又不忍使她失望,便改口说:“我明天会想法来看你,
我一定来。珏,你怎么这样容易伤心?你自己的身体要紧。要是你再有什么病痛,你叫
我……”说到这里他把话咽住了。
    “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缘故这样容易伤心,”瑞珏的脸上浮出了凄凉的微笑,她抱歉
似地说,眼睛不肯离开他的脸,一只手还在摩抚海臣的脸颊。“每天你回去的时候,我总觉
得好像不能再跟你见面一样。我很害怕,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害怕。”她说了又用手去
揉眼睛。
    “有什么害怕呢?我们隔得这么近,我每天都可以来看你,现在又有三妹在这儿陪
你,”觉新勉强装出笑容来安慰瑞珏。他不敢往下想。
    “就是那座庙吗?”她忽然指着右边不远处突出的屋顶问道,“听说梅表妹的灵柩就停
在那儿。我哪天有空倒想去看看她。”
    觉新随着瑞珏的手指看去,他的脸色马上变了。他连忙掉开头,一个可怕的思想开始咬
他的脑子。他伸手去捏她的手,他把那只温软的手紧紧握着,好像这时候有人要把她夺去一
般。“珏,你不要去!”他重复地说了两遍,用的是那样的一种声音,使得瑞珏许久都不能
够忘记,虽然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坚持地不要她到那里去。
    他不再等她说什么,猝然放开她的手,再说一次:“我回去了,”又叫海臣唤了两声
“妈妈”,然后大步上了轿。两个轿夫抬起轿子放在肩上。海臣还在轿里唤“妈妈”,他却
默默地吞眼泪。
    觉新回到家里,还不曾走进灵堂,就看见陈姨太从那里出来。
    “大少爷,少奶奶还好吗?”她带笑地问。
    “还好,难为你问,”觉新勉强装出笑脸来回答。
    “快生产了吧?”
    “恐怕还有几天。”
    “那么,还不要紧。不过大少爷,请你记住,你不能进月房啰,"陈姨太忽然收起笑容
正经地对觉新说,说完就带着她平日常有的那股香气走开了。
    这样的话觉新已经听到三次了。然而今天在这种情形里听到她用这种声音说了它出来,
他气得半晌吐不出一个字。他呆呆地望着陈姨太的背影。他手里牵着的海臣在旁边仰起头唤
“爹爹”,他也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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