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巴金)
34

    高老太爷病了。
    高老太爷在床上呻吟。几个有名的医生请了来,奇怪的药和奇怪的药引一起放在药罐
里,熬成了一碗一碗的浓黑的苦水,吞进了老太爷的肚里。一天,两天过去了,医生虽说病
不要紧,然而老太爷服了药,病反而加重起来。第三天老太爷忽然坚持不肯服药,后来经过
克明和觉新苦劝,才多少喝了一点。克明一连几天坐在家里,陪医生给老太爷看病,照料老
太爷吃药,他连律师事务所也不去了。反正那里有书记照料,他已经向书记吩咐过,有事情
就请另一位律师陈克家帮忙。克安有时在家写字做诗,有时出去看戏,或者到“金陵高寓”
去玩。克定趁着老太爷生病管不到他的时候,整天躲在“金陵高寓”里面打牌,跟女人调
笑。他只有早晚在家,而且照规矩早晚到老太爷的房里问安一次。老太爷的病并没有给这个
家带来大的骚动。人们依旧在笑,在哭,在吵架,在斗争。便是少数因为他的病发愁的人,
也以为他的病不要紧,不管他的病势一天一天地加重,或者更适当地说,他的身体一天一天
地衰弱。
    对于老太爷的病,医药并没有多大的效力。人们便求助于迷信。在某一些人,事实常常
是这样的:他们对于人的信仰开始动摇时,他们就会去求神的帮助。这所谓神的帮助并不是
像许愿、求签等等那样地简单。它有着很复杂的形式。这些全是由简单的脑筋想出来,而且
只有简单的脑筋可以了解的,可是如今都由关心老太爷的陈姨太先后地提出来,得到太太们
的拥护,而为那几个所谓“熟读圣贤书”的老爷们所主持而奉行了。
    最初是几个道士在大厅上敲锣打鼓,作法念咒。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便由陈姨太一个人
在天井里拜菩萨。觉慧虽然不明白她在干什么把戏,他却在玻璃窗里看清楚了她的动作:一
个插香的架子上点了九炷香,又放了一对蜡烛,陈姨太打扮得齐齐整整,系上粉红裙子,立
在香架前,口里念念有词,不住地跪拜。她跪下去又站起来,起来又跪下去,不知道接连做
了多少次。一夜,两夜,三夜。……结果是——“见鬼!”觉慧这样地骂着。“你只配干这
种事情!”
    然而另一个花样又来了。这便是克明、克安、克定三弟兄的祭天。也是在夜深人静的时
候,天井里摆了供桌,代替陈姨太的香架;桌上有大的蜡烛,粗的香,供奉的果品。仪式隆
重多了,而且主祭的三位老爷做出过于严肃以至成为滑稽的样子。他们也行着跪拜礼,不过
很快地就完结了,并不像陈姨太那样故意把时间拖长。可是觉慧仍旧用看陈姨太跪拜时的心
情去看他的三个叔父的跪拜。他的批评也是同样的——“见鬼!”而且他确实知道几小时以
前,克安还在戏园里看他喜欢的小旦张碧秀演戏,克定还在“金陵高寓”里打牌、喝酒,现
在他们却跪在这里诵读愿意代替父亲先死的祷告辞了。
    在觉慧想着“你们的手段不过如此”的时候,新的花样又来了。这个花样在觉慧的眼睛
里的确是很新鲜的,这一次不是“见鬼”,却是“捉鬼”,——请了巫师(端公)到家里来
捉鬼。
    一天晚上天刚黑,高家所有的房门全关得紧紧的,整个公馆马上变成了一座没有人迹的
古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个尖脸的巫师。他披头散发,穿了一件奇怪的法衣,手里拿
着松香,一路上洒着粉火,跟戏台上出鬼时所做的没有两样。巫师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做出
种种凄惨的惊人的怪叫和姿势。他进了病人的房间,在那里跳着,叫着,把每件东西都弄翻
了,甚至向床下也洒了粉火。不管病人在床上因为吵闹和恐惧而增加痛苦,更大声地呻吟,
巫师依旧热心地继续做他的工作,而且愈来愈热心了,甚至向着病人做出了威吓的姿势,把
病人吓得惊叫起来。满屋子都是浓黑的烟,爆发的火光和松香的气味。这样地继续了将近一
个钟头。于是巫师呼啸地走出去了。又过了一些时候,这个公馆里才有了人声。
    然而花样又来了。据说这一次的捉鬼不过捉了病人房里的鬼,这是不够的。在这个公馆
里到处都有鬼,每个房间里都有很多的鬼,于是决定在第二天晚上举行大扫除,要捉尽每个
房间里的鬼。巫师说,要把魔捉尽了,老太爷的病才可以痊愈。
    这种说法也有人不相信,而且也有人不赞成第二次的捉鬼,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反
对。克明和觉新都不赞成这样的做法。但是陈姨太坚决主张它,太太们也同意,克安和克定
也说“不妨试一下。”克明就勉强点了头。觉新更不敢说一个“不”字。觉慧虽然有勇气,
然而没有人听他的话。于是第二次的滑稽戏又在预定的时间内开演了。每个房间都受到那种
滑稽的、同时又是可怕的骚扰。有的人躲开了,小孩哭,女人叹息,男人摇头。
    觉慧坐在自己的房里。虽然隔了一层板壁,他用耳朵差不多也可以“看见”嫂嫂房里的
骚动。同时他还听见了凄惨的怪叫声。他的心里充满了愤怒,他觉得他的身子被压得不能够
动弹了。他要站起来,摆脱身上的重压。他不能够屈服,不能够让这样的事情在他的眼前出
现。他下了决心,关上房门等待着。
    不久巫师走到了觉慧的房门口。房门紧紧闭着。在这个公馆里只有这两扇门是紧紧关住
的。巫师敲门,苏福、赵升、袁成们也帮忙敲门,没有用。他们开始捶门,又叫“三少
爷”,也没有用。觉慧在里面大声说:“我不开。我屋里没有鬼!”他索性走到床前,躺下
去,用手蒙住耳朵,不去听外面的叫声。
    忽然有人在外面大声擂着门。觉慧从床上站起来,满脸通红,他好像看见了鸣凤的头发
披散、泪痕狼藉的脸。他激怒了。他走到门前高声骂道:“我不开门!你们这样胡闹,究竟
要做什么?”
    “老三,快开门,”是他的三叔克明的声音。
    “三少爷,开门,”是陈姨太的声音。
    他想:“好,你们搬了救兵来了,”便气愤地答应一声:“我不开!”他又转身往里
走。他捏紧拳头在房里走了几步。他觉得脑子快要爆炸了。他接连地念了几次:“我恨!我
恨!……”
    外面的声音不肯放松他,还是一声一声地追来,一声比一声高,而且外面的人也在愤怒
地叫嚷。
    “三少爷,你不顾到你爷爷的病?你不望你爷爷的病早些好吗?你还不开门!……你这
样不孝顺他!”在那些声音里面觉慧注意到了陈姨太的尖锐的声音。这个声音挟着一种不可
抗拒的力量向他打来。他受了伤,他的愤怒也因此增加了。
    “老三,你要明白事理,大家都望爷爷病好。你是懂事的人,快快把门打开……”克明
的话还没有说完,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三弟,快开门,我有话跟你说,”这是觉新的声音。
    觉慧痛苦地想着:“你也是这样说!你自己做了懦夫还不够!”他不能够忍耐这个思
想。他觉得他的心也快要炸裂了。
    “好,我给你们打开吧,”他这样自语着,便走去开了门。门一开,立刻出现了几张涨
红了的带怒容的脸。一些人要抢着进来,巫师自然是第一个。
    “慢点!”觉慧拦住了他们,他站在门口,好像把守住一道关口似的。他的脸也挣红
了。愤怒抓住了他,热情鼓舞着他。他完全忘记这些人是他的长辈。他愤怒地而且轻蔑地问
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他的憎恨的眼光在众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众人被他这一问弄得茫然不知所措。克明和觉新不好意思说出“捉鬼”两个字,而且他
们根本就不相信捉鬼的办法。“给你爷爷捉鬼,”满身香气的陈姨太挺身出来说,一面叫巫
师进去。
    “捉鬼?你倒见鬼!”觉慧把这句话向着陈姨太的脸上吐过去。“我说,你们不是要捉
鬼,你们是要爷爷早一点死,你们怕他不会病死,你们要把他活活地气死,吓死!”他不顾
一切地骂起来。
    “你……”克明说了一个“你”字就说不下去了,他气得变了脸色,结结巴巴地说不下
去。
    “三弟!”觉新出来阻止觉慧说话。
    “你还好意思说话?你真不害羞!”觉慧把眼光定在觉新的脸上说,“你也算读了十几
年书,料不到你居然胡涂到这个地步!一个人生病,却找端公捉鬼。你们纵然自己发昏,也
不该拿爷爷的性命开玩笑。我昨晚上亲眼看见,端公把爷爷吓成了那个样子。你们说是孝顺
的儿孙,他生了病,你们还不肯让他安静!我昨晚上亲眼看见捉鬼的把戏。我说,我一定要
看你们怎样假借了捉鬼的名义谋害他,我果然看见了。你们闹了一晚上还不够。今晚上还要
闹。好,哪个敢进我的房间,我就要先给他一个嘴巴。我不怕你们!”觉慧愤怒地接连说了
许多话,他完全不曾注意到他的语气太重了。在平时这样的话也许会给他招来不少的麻烦。
这个时候反而因为语气太重的缘故,他倒得到胜利了。他站在门口,身子立得非常坚定,一
只手拦住门不要人进来。他的面容异常严肃,眼光十分骄傲。他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完全不
把他们放在眼里,他想:“你们自己要干这种下贱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把你们抬高呢!”
    克明惭愧地红了脸。他明白觉慧说的都是真话。他这个日本留学生、省城有名的大律
师,自然不会相信“捉鬼”的办法。他也知道这个办法没有好处,然而为了在家里不给自己
招来麻烦,引起争吵,在外面又博得“孝顺”的名声,他居然做了他所不愿意做的事。那个
时候他的确不曾想到病人的安宁,他一点也不曾替病人着想,而且他昨天亲眼看见“捉鬼”
的办法在病人的身上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现在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勇气来责骂觉慧
了。他指着觉慧,接连地说了几个“你”字,就掉转身,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觉新又是气,又是悔,眼泪流在脸上,他也不去揩掉。他看见克明一走,也跟着溜走了。
    陈姨太平日总是仗着别人的威势,现在看见克明一走,便好像失掉靠山似的,连一句话
也不说了。她相信“捉鬼”的办法,她关心老太爷的病。她完全不了解觉慧的话。她恨觉
慧,觉慧使她在人面前失了面子。可是没有老太爷在场,而且连克明也走开了,她一个人跟
觉慧作对,不会占到便宜。她敷衍般地骂了觉慧几句,就带着满面羞容扭着身子走开了。可
是在心里她咒骂着这个不孝顺爷爷的孙儿。
    陈姨太一走,其余的人也就一哄而散了,再没有人来给巫师捧场。虽然巫师口里咕噜了
一阵,虽然女佣中间有人暗暗地发出不满意觉慧的议论,但是这一次觉慧“大获全胜”了。
这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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