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巴金)
17

    觉慧回到房里。堂屋里的骰子声已经停止了,不过还有许多人在那里高声讲话。觉新的
房里还有牌声,但是不像先前那样地响亮了。天空开始在改变颜色。一年从此完结了。旧的
在黑暗中消去,让新的与光明同来。
    觉慧进屋后不到一会儿,剑云也进来了。他不说话,就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去。
    “输了吗?”觉慧问道。
    “嗯,”剑云含糊地应了一声,就把头掉开了。
    “多少?”觉慧追问一句。
    “六块钱,”剑云沮丧地答道。
    “刚好是你半个月的薪水,”正俯在桌上写字的觉民忽然抬起头对剑云说。
    “可不是?”剑云懊恼地说,“这笔钱我本来打算用来买几本英文小说。”
    “那么你为什么要去赌钱?我很想在旁边阻止你,又怕你不高兴,”觉慧同情地说。
    剑云看他一眼,接着又抱怨自己道:“我也明白赌钱没有意思,每次赌过钱,人总是非
常后悔。我屡次说不再赌钱了,可是别人拉我上场,我又不好意思拒绝。……”
    外面鞭炮声响了,不十分近。后来又有几家公馆接连地响应着放起鞭炮来。窗下有人来
往,又听见克定在堂屋里高声唤“苏福”。
    “快敬神了,”觉民阖上日记本说。他郑重地把它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又把抽屉锁上
了。那一盏破例地亮了一个通夜的电灯开始黯淡了。暗灰色的光从窗外窥进来。
    觉民先走出去,一抬头便看见深蓝色的天,一股寒气向他扑来,他耸了耸肩,急急地往
堂屋里走去。他走过左上房窗下,看见方桌上摆了许多红花小茶碗,袁成、苏福、文德、赵
升、李贵们在那里斟茶,每斟了六碗,便用茶盘托着往堂屋里送,由克明和克安一一地摆到
供桌上去。
    茶碗摆齐了,但是大家还在堂屋里等候着,等厨房里送年糕来。在这等待的时间里,众
人带着疲倦的笑容不起劲地谈着关于打牌或者掷骰子的事。有些人站在燃得正旺的火盆旁边
伸手烤火。老太爷在房里大声咳嗽。他已经起床了。
    觉慧和剑云也走出了房间。他们站在门槛上,一面望堂屋,一面谈话。
    天色渐渐地发白,到了敬神的时候,觉慧便撇下剑云到堂屋里去了。老太爷因为觉群在
堂屋里说了不吉利的话,便在一张红纸条上写着“童言无忌、大吉大利”,拿出来贴在堂屋
的门柱上。觉慧看见,忍不住在心里暗笑。
    大厅外爆竹声开始响起来,一连燃放了三串鞭炮,到众人在堂屋里行完了礼,鞭炮还没
有燃完,而天已经大亮了。
    在晨光中觉新和他的三个叔父又坐轿子出去拜年,而女眷们也踏着鞭炮的残骸,一路上
嬉笑地走出大门,到了街上,向着本年的“喜神方”走去,算是干了一年一度的“出行”的
把戏。一年里只有这一刻她们才有在街上抛头露面的机会,所以大家都带着好奇的眼光,把
朦胧中的静僻的街道饱看了一会。大家似乎还有点留恋不舍,但是同时又害怕撞见别的男
人,便匆匆地走进公馆去。爆竹声住了,笑语歇了,街道又回到短时间的静寂里。
    这一天的重要的时光过去了。在这个公馆里,大部分的人因为一夜没有休息,支持不
住,便早早地睡了。有的人并没有睡,如克明和觉新几个人,因为他们还要照料一些事情。
也有些人一直睡到傍晚敬神的时候,如觉民几弟兄,他们甚至忘了吃午饭。
    新年里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每一天的日程差不多是规定好了的,每年都是一样,
并没有大的改变。在这些日子里照旧是赌博统治了这个公馆,牌声和骰子声一天到晚就没有
停止过。那个明白赌博没有意思的剑云是常常参加的。他为了敷衍别人毫不迟疑地做他所不
愿意做的事。这其间他有小的忧愁,也有小的快乐。他把输掉的钱全赢回来了。
    旧历正月初二日琴跟着她的母亲来拜年。张太太只在高家住了三天,却答应让琴住到十
六日回去。多一个琴,在年轻的一代人中间却添了不少愉快的气氛。他们整天在花园里玩各
种有意义的游戏,或者讲有趣味的故事。没有人打扰他们。有时候他们也拿了筹码在临湖的
晚香楼上掷着玩,他们喜欢掷“狮子筹”,因为它是比较复杂而有趣。谁赢了钱就全数拿出
来,叫仆人到外面去买些酒菜,拿到花园里,他们在晚香楼后面山脚下安置了小炉灶,自己
动手做菜。瑞珏、淑英和琴都是做菜的能手,便由她们轮流做菜,其余的人在旁边帮忙,做
点杂事。菜弄好了就端进晚香楼去,或者择一个清雅的地方,安放了桌子愉快地吃起来,在
席上还行着各种酒令。
    有时候还有一个客人来玩,这是琴邀请来的,是她的同学许倩如。她的家就在这个公馆
的斜对面。她是一个胖胖的十八九岁的姑娘,举止大方,言语也洒脱,而且处处带着女学生
的派头。她跟琴一样,渴望着觉民们的学校开放女禁,所以愿意跟他们认识。她的父亲过去
是同盟会的会员,早年曾在日本留学,而且办过仇满的报,又到德国研究过化学,现刻在交
涉署里做事。他比一般人开通。她的母亲也是日本留学生,死了将近五年,父亲不肯续娶。
家里只有她一个独养女,和一个自幼就照料她的老奶妈。在这个环境里长大的许倩如,跟琴
比起来,在性格上当然有显著的差异。
    剑云还留在高家,他住在觉英的房里。这几天来,他也快活多了。虽然觉民对他比较冷
淡,但是觉新、觉慧、觉英们对他都很好。
    在初八日晚上,这些年轻人经过了两三天的布置以后,把长辈们都请到花园里来,说是
看放烟火。长辈们拗不过他们的热烈的请求,果然都来了,只除了祖父,他受不住夜间的寒
气,不肯来。
    花园里,从右边进去,回廊上的电灯都扭燃了。没有电灯的地方,如竹林、松林之类,
树枝间挂了不少的小灯笼,红的,绿的,黄的,差不多各种颜色都有。石桥两旁的栏杆上,
装得有电灯,影子映在水面,好像圆圆的明月。众人最后到了晚香楼,楼房檐下原来挂得有
几盏绿穗红罩的宫灯,现在里面都插上点燃了的蜡烛,射出黯淡的红光,给周围添上朦胧而
奇幻的色彩,使人疑惑进入了梦中的境界。
    众人在楼房里坐定了,十多个仆人、女佣、丫头忙着倒茶装烟伺候。大家都坐在窗前。
窗户大开,可以望见外面的一切。但是外面除了附近的染上了彩色的景物外,远处就只有那
一片不可辨认的黑暗,黑暗中依旧露出一些有颜色的斑点,还有几处较明亮的灯光。
    “烟火在哪儿?你们又骗我!”周氏笑着对旁边的琴和瑞珏说。
    “等一会儿就来了,我怎敢骗大舅母呢?”琴含笑答道。她回头去看,觉新、觉民几弟
兄都不在这里,剑云在和克明、克安、克定三个人谈话。太太们不停地向倩如问话,倩如爽
快地回答,虽然有些问话她觉得毫无意义,但是她也照自己的意思答复了。
    除了在这座楼房外,花园里好像没有别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露出一块黑色较淡的地
方,显然跟浓密的黑暗分了边界,就在那个地方突然起了一个尖锐的响声,一股亮红的火光
从黑暗里冒出来,升上去,升到半空,忽然散开来,发出许多股细的金丝,倒垂下来,依旧
落在黑暗里。但是接着另一个雪亮的鹅蛋一般的东西,又冲上了天空,在天空中起了一个大
的爆裂声,马上炸开来,成了无数朵银花向四面飞散。于是一股蓝色的光,又笔直地飞起
来,一到半空中就变了颜色,落下红色的雨点,接着又落下绿色的雨点,绿色的雨点落完
了,众人的眼前还留下一片阴绿色。淑芬偎在她母亲王氏的身边哈哈地笑起来,连声说:
“好,好,好!”
    “真好看!”周氏的圆脸上带有笑容,她侧着脸对琴赞了一声,接着便问:“你们在哪
儿买来的?”
    琴笑着,指着许倩如说:“大舅母,你问她!”倩如接着回答一句:“我们请我父亲设
法弄来的。”前面黑暗里又发出了绿色的火光,这股火光升到天空中并不落下,却在黑暗里
盘旋,接连地变换着颜色,最后突然不见了,很快地,使人不知道它落在什么地方。同时又
起来了三四个雪亮的东西,在天空中发出巨大的响声,霎时间只见一片银花飞舞,把湖滨的
松林也照亮了,还隐约地现出一两只小船,靠在斜对岸的湖边。
    “原来他们是在船上放的,怪不得我看见在移动,”四太太王氏领悟似地对克安说,她
的丈夫点头一笑。
    过了一会儿,湖滨没有一点动静,众人还伸着颈项,望着那看不透的黑暗出神。倩如走
过来,站在琴的身边,低声谈了几句话。
    “没有了吗?”克定大声惋惜地问,正要站起来,可是水面上忽然大亮了。
    在一阵响声中,许多株银白色的花树,突然在水面上生长起来,把金色的小花向四面撒
布,过了一些时候,树干渐渐缩短,而光辉也逐渐黯淡,终于消灭到没有了。在楼上的观众
的眼前还留下一片金色灿烂的景象。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一切又归于平静了。前面还是那一
片看不透的黑暗。
    空气忽然在微微颤动,笛声从湖滨飘扬起来,吹着《梅花三弄》,还有人用胡琴和着,
但是胡琴声很低,被笛声压过了。清脆的、婉转的笛声,好像在叙说美妙的故事。它从空中
传到楼房里来,而且送到众人的心里,使他们忘记了繁琐的现实。每个人都曾经有过一段美
丽的梦景,这时候都被笛声唤起了,于是全沉默着,沉醉在回忆中,让笛声软软地在他们的
耳边飘荡。
    “哪个在吹笛子?吹得这样好!”周氏用赞美的声音问琴道,这时《梅花三弄》快完了。
    “我们二小姐,”婉儿正在旁边给张氏装烟,马上回答了一句,她听见大太太称赞她的
小姐,她很高兴。“拉胡琴的是大表哥,”琴接着加了一句。
    笛声止了。远远地起了拍掌声和欢笑声。但是这些声音马上撞在平静的水面上散开了,
落在水里便再也浮不起来,送到楼房里来的只是那些得到微风的帮助偷偷地逃跑了的,却已
经是很低微、很稀薄的了。同时空中还留着《梅花三弄》的余音。
    于是悠扬的笛声又飞了起来,吹的是快乐的调子。一个男性的响亮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黑
夜,把刚才的余音都驱散了。这声音送到楼房里,把众人从回忆中唤醒。他们听出来这是觉
民的歌声。
    这首歌并不曾继续多久,就和笛声共同消失在黑暗里了。过了一会儿,依旧是觉民的声
音飞起来,唱一首流行的歌曲。觉民唱到第二句时许多声音一齐响了。大家和着唱,男的,
女的,高音,低音,混杂在一起,组织成这复杂的歌声,但是里面各个声音又显著地分别出
来,甚至淑英的清脆的女音也并未溶化在觉民的高亢的男声里。这声音有力地向着楼房扑
来,众人都觉得它们撞在自己的脸上,闯进了自己的耳里,而且耳朵里还装不完,让它们在
楼房中四处飞撞,楼房似乎也被它们震动了。
    歌声突然止了。接着就是一阵哄然的大笑声。笑声在空气中互相撞击,有的碎了,碎成
了一丝一丝的,再也聚不拢来,就让新的起来,追着未碎的那一个,又马上把它也撞碎了。
楼房里的人仿佛觉得笑声在黑暗的空中撞击,逃跑,追赶。
    这时水面上接连地浮起了红绿色的小灯笼。不到一会儿,在众人的目光所注视的那一段
水面上,灯笼布满了。它们慢慢地移动,把水面映成了奇异的颜色,时时在变换,时时在荡
漾,但是并没有声音。忽然,在一处,灯笼急急地移动了,向着一边躲开,给中间留出一条
路来。于是笑声又起来了,比先前轻一点。一只小船载着笑声缓缓地驶过来,到了桥边就停
住了。笑声更清晰地送进楼房里。人可以看见在下面觉新几弟兄登了岸。那只船便穿过圆拱
桥慢慢地向前驶去。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后面还有一只,依旧泊在桥边,几个少女从船上
走下来,正是淑英、淑华、淑贞三姊妹和丫头鸣凤,她们手里都提着灯笼。
    这些年轻人一个一个地上了楼。楼房里显得更热闹了。“妈,三爸,你们看得满意
吗?”觉新走上来,带笑地大声问。
    “不错,”克明点头答道。
    “有趣极了,”克定高声赞道;“明晚上我请你们看龙灯,我自己做‘花儿’来烧。”
    觉英正站在他的背后,第一个拍掌叫好。于是年轻的一代人同声附和起来。
    烟火的确带来了很多的快乐,像彩虹一样,点缀了这年长的一代人的生活。但是短时间
以后,一切都成了过去的陈迹,剩下这所花园,寂寞地立在寒冷的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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