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巴金先生的一封信 赵瑞蕻 瑞蕻同志: 信收到。您的诗使我很感动,使我想起许多事情。我有许多话想说, 但不知从哪里说起。而且我才从医院出来(我发高烧在医院里住了十二 天),过两天还要去北京(小林同行),没有时间和精力写长信,就写 这几句话向您表示谢意吧,我的心情您一定了解。 我那篇谈民主德国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的文章收在我五六年出的散 文集《大欢乐的日子》(作家出版社)里面。文章先在北京《文艺报》 (一九五六年上半年)上发表。立波同志似乎不曾发表过这方面的文章。 匆复。祝好! 问候静如! 巴金 二十日 这是巴金先生一九八○年七月二十日从上海写给我的一封信,后收 入一九九一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的《巴金书信集》中(见该书第五五 四页)。信里提到拙作的诗,即一九八○年发表在《雨花》月刊第四期 上的《赠巴金先生》的一首,后收入拙著诗集《梅雨潭的新绿》中。此 诗发表后,得到一些好评,曾获奖。为了使读者了解巴老为什么在这封 信里说“您的诗使我很感动,使我想起许多事情。我有许多话想说,但 不知从哪里说起。”并且交代一下我写这首诗的背景,也借此提供一点 史料,也许对于专门研究巴金的学者们有点用处,现特将全诗抄在下面: 赠巴金先生 我读完你的《随想录》一集, 含着泪水,重读了一些篇章, 当午夜的钟声才响过不久, 雷雨后,一弯新月飘在云雾上。 我知道离这儿三百多公里地, 堆满书卷的楼中还亮着灯光—— 伏案写作,你正在赶生命的旅程, 继续把爱与恨倾泻在纸上。 没有强烈的爱,强烈的恨,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怎能生长? 正如没有泥土、阳光和雨露, 冲天的大树啊怎会茁壮? 你的书中充满着爱与恨, 从《灭亡》直到如今的《随想》。 受尽了十多年的折磨和痛苦啊, 你仍然怀抱着对祖国的热望。 十年的浩劫真像一场恶梦, 梦醒了,还留下几许寒颤。 你说的对,要告诉下代人—— 罪恶的历史决不许重演! 年近八十岁的歌德无限感慨, (他经历过几乎一世纪的巨变) 震撼世界的大事件的见证人啊, 怎能使后辈理解他的经验? 你也快八十岁了,巴金先生! 你正在抒写你的故事和思念; 愿留下些痕迹,也为了下代子孙, 写你的心,那些思想的花瓣。 歌德身边有个殷勤的艾克曼, 记录了他晚年的随想,所感。 而你亲爱的艾克曼过早地离去, 在“日子难过啊!”叹息中离了家园! 我还记得她当大学生时的样儿, 善良而真挚,可怜的萧珊!—— 她竟等不到恶魔们可耻的下场, 便悄然永别了你,儿女和人间! 到哪里去寻觅逝去了的时光? 滔滔江水哪天能淘尽往日的苦难? 控诉黑暗和制造黑暗的人们吧, 正如当年爱弥儿·左拉所做的一般! 当年你曾站在卢梭铜像前沉思, 又瞻仰过伏尔泰和雨果的墓地; 法兰西大师教导你敢向黑暗挑战, 而为人要光明磊落,追求真理。 如今五十多年后,你重到巴黎, 《家》、《寒夜》……闪耀在书店里; 繁华大都市中有你的足迹和声音, 你抒写了海洋般珍贵的友谊。 祖国啊!在海外眷恋着母亲大地, 到处有暖流,温馨,家乡的影子; 花枝与笑声,侨胞们的掌声…… 在马赛、尼斯、在塞纳河上灯光里。 回来,你增强了信心,继续随想, 继续把爱与恨倾泻在纸上—— 热爱一切美好的,光明的事物, 憎恨一切阻止人类前进的力量! 愿你写完三本小说,五册《随想》, 超过歌德的长寿,祝你健康!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巴金先生!我含着泪水为你歌唱。 我是以异常激动的心情,十分感慨来写这首诗的。那时,我读了巴 金先生送给我和静如(杨苡)才出版不久的《随想录》第一集(一九七 九年十二月香港三联书店第一版)。书中共有三十篇文章,每篇我都仔 细地读了,而且做了些札记;后来我又得到了澳大利亚青年汉学家白杰 明(G e r em ie B a rm e)翻译的英文本“R an d om T h ou gh ts”(《随想录》第一册的全译本),曾对照原著又细心地校读了一遍。 巴老于一九七九年底开始在香港《大公报》副刊“大公园”上发表他的 《随想录》,其中第一篇《谈〈望乡〉》写于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一日。 他在这本书的《后记》里写着: 古语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过去不懂这句话,今天倒颇 欣赏它。我觉得我开始在接近死亡,我愿意向读者讲真话。 “讲真话”、“把心交给读者”、“掏出自己燃烧的心、要讲心里 的话。”——这就是巴金先生晚年光辉的著作《随想录》五卷的主题。 《随想录》第一集三十篇文章,长短不一,其中除了抒写他重访法国巴 黎等地的见闻和感受,以及几篇怀念故人亡友的东西(这些文章中也或 多或少地谈到“文革”的罪恶,中国知识分子所受到的种种磨难等)外, 巴老集中火力揭露和谴责在“文革”中表演得最充分最彻底的封建法西 斯主义、愚昧主义和一整套由来已久的极左思潮。请再读一读《“遵命 文学”》、《“长官意志”》、《一颗桃核的喜剧》、《“五四”运动 六十周年》、《小人、大人、长官》等篇吧。 这些文章均作于一九七九年,距今快二十年了,如今重读仍觉并未 过时。许多人容易忘记过去的事情,患了一种“健忘症”,特别是有些 老年人,由于生理、脑细胞衰退的缘故,这也难怪。不过,也确有些人 说,要大家赶快忘掉本来应该永远记住的某些败德劣迹,滔天罪行;口 头上说“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或“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但事过境 迁,日子久了,就把整个“恐怖的年代”(借用雨果的话)统统抛到九 霄云外去了。 集子中最长、最感动人也最令人愤慨的一篇是《怀念萧珊》。我先 后读了几遍,我被感动得流了泪。我在诗中写到萧珊,我较为熟悉她, 她原是我们西南联大外文系同学。我不久前在《联大校史》“学生名录” 中找到了她的原名“陈蕴珍”。一九三九年她是外文系一年级学生,那 时我已四年级了。关于她,巴老后来还写了一篇《再忆萧珊》(《病中 集》),我读着一句句用语言文字所映现出来的揪心的情景: 昨夜梦见萧珊,她拉着我的手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安 慰她:“我不要紧。”她哭起来。我心里难过,就醒了…… 在长达十年之久的中外历史上最荒唐的“文革”丑剧、大悲剧落幕 后,巴金先生是中国知识分子、中国作家中第一个站起来用颤抖的手, 以《随想录》勇敢地向“文革”——提出了响亮的“J’A c c u s e!” (我控诉!)。这部书问世后,引起了国内外强烈的反响,报刊上发表 了许多篇评论,举行了座谈会,大家认为巴金的《随想录》是当代中国 文学的精品,蕴藏着深邃闪亮的思想感情的火苗,是不朽的著作,代表 了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巴老晚年除了写完五本《随想录》外,还 有两个心愿:一是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这已做到了,新馆大楼很 快要落成了。二是建立一个“‘文革’博物馆”。他认为这是每个中国 人都有责任的一件非常必要的事,“惟有不忘‘过去’,才能作‘未来’ 的主人。”(《无题集》)。那么,这个“‘文革’博物馆”哪年哪月 能造好呢? 巴金先生这封信最后所提到的关于民主德国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 一九五六年一月九日至十四日举行)的文章,我以前只是听说,未看到 过,所以写信问问他。因为一九八○年我正打算写几篇关于我以前在莱 比锡大学教书时的回忆散文,想起一九五六年一月我在莱比锡与巴金和 周立波见面畅叙的事情来。 那年一月十五日上午,我忽然接到中国驻民主德国大使馆文化处的 电话通知,说巴金、周立波两位来柏林参加德国第四届作家代表大会, 十五日要到莱比锡访问,希望与我见面。当天下午,我就接到了德国翻 译韩义波(lb e r t h ey n s,我已认识他,他原是莱比锡翻译专科 学校毕业,专学中文的学生,能说地道的普通话,也能写中文,五七年 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进修)的电话,说巴金、周立波两位先生已到莱比锡, 住在国际饭店,请我就去,一起吃晚饭,我高兴极了! 国际饭店我很熟悉,因为一九五三年秋我到莱比锡大学东亚系任教 时,曾经先在这饭店住了两个多月,男女服务员、餐厅侍者等都熟了。 那天下午六点多,我一走进国际饭店大门口,就有人告诉我中国客人已 在餐厅右边一间“雅座”等我了。我找到了地方,韩义波迎我进去说: “赵教授,晚安!真高兴再次看见您!请进!”巴金和周立波两位先生 与我热烈握手,说真没想到在莱比锡与我见面。我们边吃东西边聊天, 我问他们参加德国作代会的一些情况。知道他们上午九点从柏林出发, 已访问了波茨坦、耶那、魏玛等城市。立波告诉我他对魏玛的印象特别 深刻,感慨也多,他说:“一边是以歌德、席勒为代表的德国优秀进步 的文化传统;一边是法西斯匪徒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杀人,奴役人的可 怕场所。这使人想起以前流行一时的一句话,一边是庄严的工作,一边 是荒淫和无耻。对照太强烈了,这是为什么?……”我随即向韩义波提 出这个问题,他立即伸出双臂左右摆开,耸耸双肩,现出困惑的眼神说: “W a rum?Ich K an n ga r n ich t an tw o r ten!……?” (为什么?我简直回答不了!)巴金先生就说:“还是到德国历史上去 找答案吧!” 八点多散席时,我邀请巴金、立波二位到我住处,莱比锡大学“科 学家之家”里面的外宾教授招待所坐坐,立波因有点感冒,又累了,需 要早休息,不去了。韩义波就送我和巴金先生到我住处——季米特洛夫 大街三十号,一座意大利式的雅致的楼房大门口,他有事先走了,十点 半再来接巴金先生回饭店。于是,我就在三楼我的书房中接待巴金先生, 泡了一壶茉莉花茶,请他尝尝几样德国点心。我们面对面坐在矮矮的圆 桌边两把椅子上,在寂静悠闲中随意聊天。这是我第一次与巴老独自在 一起亲切谈话,不在上海或南京,而在德意志美丽的国土上,在歌德、 席勒、巴赫、贝多芬、舒柏特的故乡,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我跟他谈我 在莱比锡大学教了三年书的收获和感受、所见所闻,所接触到的各方面 人士;他告诉我不少国内近事。我又请他看看我买到的德文书和画册, 他特别感兴趣,因为他是一个最爱书的人。十点多门铃响了,韩义波来 接巴金先生了。 第二天上午,他们去参观莱比锡几处纪念馆、图书馆、名胜古迹, 如席勒故居(一七八五年席勒在此创作著名的《欢乐颂》),一八一三 年普奥联军打败拿破仑的民族战争纪念碑等。下午我又去陪他们到街上 走走,买点纪念品。巴金先生特地要去莱比锡最大的书店“梅林书店” 看看,一进去,他一眼看到《托玛斯·曼全集》,高兴得很,就买了, 共二十卷,要我替他寄到上海去。后来,我们三人走过席勒街,那里在 一个幽静的角落边上竖立着一座席勒白石塑像,台座左右两边有一个裸 体的男女塑像(也许就是亚当和夏娃),十分吸引人。我说照个相留念 吧,就请司机为我们三人照了。这张照片拍得不错,很有纪念价值,现 在已收入巴金大型画册《巴金对你说》里面了。 一九五六年冬天,德国特别冷,莱比锡一月份气温常常在零下二十 几度,但我感到心里很暖和,因为我快要很好地完成三年教学任务了。 尤其在寒假中,有那么难得的机缘与巴金、周立波两位欢聚,留下了至 今未忘的美好记忆。 一九九八年九月九日 |